陌生的亲情——我与我的爷爷
我对爷爷的形象几乎没有什么记忆。不是因为他去世得早,而是因为家中的关系过于复杂。小时候,寒暑假大多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,偶尔会去外地亲戚那边走一走。而爷爷奶奶,我却几乎从未见过,他们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非常模糊的样子。长辈们总说,让我把外公外婆当作“爷爷奶奶”来称呼。于是,我便习惯了把外公叫作“爷爷”,而这个称呼,直到今天,依然会让我感到不适。每当大人们问:“如果你的外公是你爷爷的话,那你的爸爸从哪来的?” 我便学着他们所教导的那样回答:“我爸爸是从树上掉下来的。”他们听完后都非常的开心。当然,我不可能当真,但是为了哄他们开心,小时候的我便学会了这套话术。而我自己,则把这份疑惑,一直埋藏在我的心里。
稍微大一些后,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些对往事的叙述。五岁那年的春节,我曾被父亲带去见过他们,这点我有点印象。可惜,门都没让进,压岁钱也没给。此后,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。父亲家那边亲戚办酒席,我都会去参加,每次都能见到爷爷的兄弟姊妹们,唯独从未见过他们二老的身影。在一次酒席上,爷爷的其中一个兄弟(我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)告诉我一件事,他可能猜到了我的疑惑,说:“你知道为什么不带你的爷爷奶奶吗?因为他们不好相处。”
所以我对他们的印象,是通过不同的人的口中七凑八凑拼凑起来的,不过也能还原个大概。
事情就得从父亲和母亲结婚前说起了。我的外公很讨厌我的父亲,所以我的母亲对她家人说:“如果你不让我嫁给他,我就自杀。” 在一家人团聚的酒席上,我外公不知道是听岔了还是故意的,对我爸说:“听说你威胁我女儿,说不让我女儿嫁给你,你就杀了我女儿?” 这话一旦说出口,事情就变得严重了,也为日后两家关系破裂埋下了隐患。
从我父亲口中得知,我外公曾经把爷爷的桌子掀翻,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。从我母亲口中得知,我的奶奶曾经到我母亲的单位闹事,言语侮辱她。所以我外公很讨厌我的爷爷,我母亲也因此一直对我奶奶很恐惧,生怕他们继续上门闹事。为了避免他们对我造成影响,母亲和她家人一直都禁止我接触他们。父亲还对我说过,他小的时候,爷爷对他很不好,从小就经常打骂,是典型的父权至上的家庭。有一次,爷爷一巴掌打下去,导致父亲的一只耳朵至今听力受损。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父亲,也继承了爷爷对他的教育态度,对我也采取了类似的教育方式。不仅是家庭内部,他们二老与邻居的关系也很不融洽,邻里也不待见他们。
还有一件事情,至今印象深刻,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影响。在我小的时候,爷爷因为不满我父亲,把父亲告上了法庭,要求支付“赡养费”。然而我父亲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们,并没有亏待过他们,并且爷爷是有退休金的,不差钱,甚至比我父亲还富足,纯粹只是对我父亲不满而已。而他们自己的钱,也一直是拿来补贴给了姑母一家。最后法官也看不下去了,只能做思想工作,但是也架不住爷爷折腾,最后和稀泥判了,每个月固定给些形式上的“赡养费”。
就这样,他们在我的记忆里,变成了遥远且有点可怕的陌生人,我更没有一次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存在有任何兴趣。他们只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,而在他们眼里,我似乎一直不曾存在过,也从未向我父亲提出过想见我的想法。在我父亲的口中得知,我的爷爷一直把他的外孙当作唯一的孙子对待。直到我二十多岁开始独立生活后,爷爷才突然提出想见我。父亲委婉地告诉我这件事,而我的反应很简单:二十多年不见,突然想见我,怎么可能?我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冷漠,最终告诉父亲,等爷爷快不行了再见一面也不迟。毕竟,我和他之间,除了血缘,什么都没有。
然而,父亲似乎并不愿意放弃。又过了两年,父亲说爷爷特别想见我,甚至提出金钱上的诱惑:“第一次见面给一万红包,第二次见面给两万……”每年递增,听得我心里极为反感。几十年不联系,突然用钱来引诱我,难道这就能弥补缺失的亲情?弥补这些年的疏离和冷漠?靠钱解决这些把我当什么了?父亲的意思说,爷爷这些年才意识到,外孙没有孙子亲,还是希望我能认他。简直离谱。不过想到老人也挺大了,也许他确实意识到了什么,更架不住我父亲的恳求,只能硬着头皮答应。
于是春节,去看望爷爷奶奶便成了我最烦躁的事情,因为我极度不想见他们。见到爷爷,我觉得非常尴尬,试图上演一番“多年来失散不见的亲人见面的感动场面”,然而并不可能,我根本做不到,只剩下寒暄。对我而言,他不过是一个“陌生”的老头,身材消瘦,神色并不和蔼,尽管他长得和父亲那边的亲戚们很像。他会对我讲自己年轻时的艰难与苦涩,并且试图解释为什么没见我,说自己很多年前因为得了疾病等等话语。然而这些话,对我来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,更没有情感上的共鸣。
在听了他的言语和观察他的行为后我发现,即使居住在城里,即使门外十几米远就是现代化的城市街道,他却依然保留了非常传统的作派。他的思维强硬、死板,对世界的认知也似乎固化在旧社会的时代,与当代社会完全脱节,如同一个从民国时期直接穿越过来的人。因此我与他很难沟通,也只能被动的去听他的叙述,不断的点头装作很认同的样子。最终,爷爷给我的钱由父亲代收了,因为我实在不想碰这笔钱。在这次会面后,他对我父亲说:希望来年我自己一个人独自去看望他们,不希望我父亲在场。我听到父亲转述这种要求后更尴尬,因为连帮我解围的人都没有了。最后到底有没有独自去呢,好像没有,我记不清了。
疫情爆发后,春节的回家计划被彻底搁置,自然也就没有再见他们。与此同时,我的抑郁症逐渐加重,那些过年的烦心事、家庭的争吵,成了我无法承受的沉重负担,所以连续几年过年也都没回去。直到今年夏天,父亲在一次电话沟通中告诉我,爷爷去世了。据父亲说爷爷是执意爬屋顶后摔下来的,最后在医院治疗无效。因为担心影响我的抑郁症,就一直没敢告诉我,看我状态好点了才说出来。父亲还补充说:爷爷每年过年,都如约给我一笔钱,暂存在他那边。他随后问我怎么处置这笔钱,我也没回答。
现在回想起气来,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,我只记得自己很震惊,很感慨。至于是否哭了我不知道了,我也忘了,直到现在也只剩惆怅而已。我与爷爷,终究还是“陌生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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